悲情穆仁智
我坐在肯德基外面的座位上,焦虑不安地等待客户的货款信息;斜对面八十厘米远的座位上,一个小伙子在大快朵颐一大包烤鸡翅。
距离这么近,烤鸡翅的香味儿不费力就飘了过来,我被香气刺激得心里越发焦虑愁苦且不平:好气噢,一样是在等过年,人家开心吃着鸡翅等,我则像个悲情的新社会穆仁智一样等。
是的,我又想到了穆仁智。一到年底,我就想起了语文课本里学过的
一再催促,新社会头号杨白劳还是不能确定啥时候可以把款付出。穆仁智也知道杨白劳不是故意不付,肯定也是遇到了困难。但是,收不到款,穆仁智就没法儿给黄世仁交代,自己年底买红头绳的钱也就没着落。没办法,穆仁智只好把合同信用,把情与理,把自己的苦与黄世仁的苦,掰开揉碎再讲一遍。杨白劳心平气和地听着,表示理解和无奈。
又给2号杨白劳打电话。2号杨白劳正在开年会,说年后才能付,年前就甭惦记了。挂了电话。很快,穆仁智在微信看到2号杨白劳发在朋友圈里的年会照片,盛大、气派、歌舞升平。穆仁智又受了刺激,捂住眼睛,揉了揉胸口。
正常情况下,穆仁智从来不会不消费而白坐商家的椅子,即便不想吃喝,也要买点,不好意思嘛。可是今天穆仁智啥也没买,也没有胃口。穆仁智觉得今天的自己是个苦命的人,苦命的人有资格脸皮厚一点。穆仁智在心里对肯德基爷爷说了声sorry。
黄世仁的电话过来了。穆仁智向黄世仁汇报了目前的催款情况。黄世仁悲苦不堪:你们穆仁智们的年终奖等钱用!原厂们的到期货款等钱付!穆仁智无言以对。
这些上游原厂,是真正意义上的旧社会的黄世仁。在和这些上游原厂的关系里,我们是旧社会的杨白劳。
挂了黄世仁的电话, 穆仁智看看天也黑了,寒气四拢,决定先回家。一路上,穆仁智想了很多。
小时候语文课本的< 白毛女 >节选里,黄世仁被描述成恶霸地主大坏蛋,为了他的几个臭钱,让狗腿子穆仁智逼得人家欠钱的杨白劳不能活。可恨!
小时候的我自然也这么认为。
但是成年后在社会上讨生活很多年,现在年纪一大把后,颇怀疑课本只挑了故事的一面讲。故事的另一面非常可能是黄世仁和穆仁智都是辛勤的劳动者,靠自己的勤劳,积累了一点点财富;在变凶狠之前,黄世仁一定温言软语和杨白劳好商好量过您还点钱,一定向杨白劳苦苦哀求过您还点钱,一定絮絮叨叨隔三岔五找杨白劳讨账自己都嫌弃自己啰嗦得不成个样子。但都无功而返,失望而归。
黄世仁的凶狠是在对杨白劳完全绝望后被逼出来的。长路漫漫,不凶狠,黄世仁也活不下去。
是啊,大家都活不下去了。这一年,其实不管是穆仁智还是杨白劳,都辛苦干活,都以为年终会有个好收成,哪料到年终等在各自地头的不过是多收了三五斗。
新闻里说今年GPD 增长超过了5%,新闻里又说整个国家都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氛围。我站在新闻外的社会里看新闻,搞不清是我在做梦还是新闻在做梦。只能说新闻里和新闻外是两个社会。
一夜辗转,胡乱睡了几觉,天又亮了。穆仁智蔫头蔫脑看着她的小猫,考虑今天是否要继续外出要账,这时收到了另外几个同事询问货款进度的微信。压力像个打气筒,三五下就把蔫瘪的穆仁智给打得像个鼓鼓的河豚,穆仁智拿起手机继续给头号杨白劳发信息。这次杨白劳很快回复,给出了具体的付款时间。穆仁智双眼潮湿,在心里亲了一口头号杨白劳。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呀。大家都知道很多形容等待的词句,包括但不限于热锅上的蚂蚁、望眼欲穿、煎熬、辗转反侧,心急如焚,望穿秋水不见君来等等等等。我经历了这遭等待,这些词句在我的感受里,就从此前的抽象又轻飘变得具象而有分量,词性也从形容词变成了动词。再煎鸡蛋炖牛肉时,再在路上看到蚂蚁时,我知道它们正在经受和曾经经受过什么。也再次明白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
诗人袁枚说: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袁枚写得好极了,你只需念一遍,眼前就仿佛看到冰雪消融,漫山花开,鸟鸣虫探头。戴个几万块钱的Vision Pro,感受也不过如此。明天就是春节了,一阳复始,万物复苏,人人乐哈哈,这诗应时又应景儿。
对穆仁智和黄世仁而言,我们的贵客,货款,今天终于也到了。把诗里的春风二字,换为货款二字,便是对我们此时此刻心情和感受无比妥帖的描述。有道是:货款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老黄心中雪,归留老穆满脸花。
老穆终于可以收摊儿,回家收拾收拾准备过年了。
只是这次的春风吹到了, 那后面的春风啥时候到?不知道。“先不想它,过完年再说。”穆仁智边打扫卫生,边安慰自己。年是中国人的一道社会心理分界线,年前解决不了的事,会认为年后可能就有办法解决。活在当下嘛。
收拾到洗手池前的镜子时,老穆照了照镜子,发现白头发更多了。“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 穆仁智自嘲地想到了这句诗,并扭头对蹦上跳下的小猫说:猫猫,你也是噢。